弗莱认为,植根于某一种社会的神话体系及时地留下了该社会成员共有的幻想和语言经验的遗产,因而神话系统有助于创造一种文化史。马克思以理性批判为主导的历史观认为:“古代各族是在幻想中、神话中经历了自己的史前时期。”由于神话包含着大量传说和传说性历史,它也有助于确立我们所说的历史,也就是说,我们研究人类史前历史以及遗失的古代文明,神话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窗口和途径,因为神话是人们最初理解和阐释这个充满未知而令人敬畏的世界的一种言语方式。古时,人试图通过神话来回答的较大问题是世界和人的起源为何。通过纷繁复杂的历史现象寻探其背后的历史规律及时空意识,并通过人们的抽象思维、诗意生活和世界观来发现潜藏的集体无意识,从而探究出人类祖先的精神心理和文化品格,这使得神话更有生命力。
康德在涉及历史理论方面的哲学文本中提出:“在历史叙述的过程之中,为了弥补文献的不足而插入各种臆测,这是完全可以允许的。”从语义上讲,臆测是指主观推测、猜测,以及凭想象力揣测。而康德哲语里的"臆测”可以延伸释义为一种诗性虚构,或理解为史诗中神话化的自然历史与风土记述。即使是这样,“单单要凭臆测而整个建立起一部历史来”是不可能的,因为“臆测的历史只能叫作一种单纯的虚构”。可是,凡属叙述人类行为的历史时所无法加以尝试的东西,我们却可以通过臆测来探索其最初的起源,这就是康德所谓的“出自人性中原始禀赋的自由的最初发展史”。就其是大自然的产物而论,与此定义相符合的是毕摩经籍诗学理论话语中不以历史学意识为根据,而在神话思维与根骨观念制导下将血缘和地缘上的人文精神发展过程史诗化的述源。
从发生学的角度来讲,史诗可以说是位于由历史意识向历史学意识过渡的阶段。或者说,史诗有历史意识了,但是还没有上升到历史学意识的高度,也就无法用历史学的话语形式表达出来。西方的“史诗”一词最早出现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其本意为“叙述”和“故事”。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神话是对有情节的叙事结构的模仿,属于寓言故事。换言之,神话属于一种非理性、直觉式的故事叙述。而这种神话叙事本身又具有深刻的历史内涵,是对“历史事实”的一种模仿性叙事。几乎与亚里士多德同时代(公元前4世纪)的哲学家欧赫墨洛斯(Euhemerus)在《神的历史》一书中,对诸神的历史演变做了精细的历时性考察后得出“神话即历史”的结论,并指出:“神话不是秘传的哲学,而是一种经过筛选的历史(garbled history)”。结构主义神话学创始人列维-斯特劳斯曾在以“当神话变成历史时”为题进行讨论时说:“我绝非不相信,在我们自己的社会中,历史已经取代了神话,并发挥着同样的功能……如果我们再研究历史时,将它构想成为神话的一种延续而绝非与神话完全分离的历史,那么,在我们心灵之中萦回不去的‘神话’与‘历史’之间的鸿沟,还是有可能被冲破的。”人类学家萨林斯则在《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一书中,以夏威夷原住民的神话传说与库克船长的历史事件的结构关系为例,彻底打破了“想象/历史”“神话/现实”之间貌合神离的价值界线,在神话与事实、主观与客观的内部关系结构中再生产(reproduct)出超越简单“历史事实”的追求,从而寻找到另外一种真实——“诗性逻辑”(poetic logic)。深受康德哲学熏陶的卡西尔把神话看作人类思维的一种基本形式,并认为,神话由于表达了人类精神的最初取向、人类意识的一种独立建构,故而成了一个哲学上的问题。柏拉图也认为,神话蕴含某种概念的内容:只有用概念的语言,才能表达发生的世界;对于那种不存在但总是形成的东西,只能给予一种神话式的表现。因此,神话被认为是一种具有特定功能的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按照这样的理解,神话在柏拉图哲学的发展过程中,就能变成一种真正创造的和构成的力量。
神话世界并不是幻相。而且人们已坦率地承认,在神话与历史之间找不出明确的逻辑分界,所有历史的思考,都渗透并且必须渗透神话因素。照卡西尔看来,印度、希腊等古老民族的全部历史都暗含于他们的神明之中。在神话与历史的关系中,“神话证明是初始性的因素,历史是第二位的派生的因素。一个民族的神话不是由它的历史确定的,相反,它的历史是由它的神话决定的——或不如说,一个民族的神话并不决定而是这个民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命运”。甚至有哲学家直接把神话变成历史,或把神话当作对自然界的一种原始解释。在依据康德因果原则试图分析科学的因果判断中,卡西尔反而揭示出关于神话对整个世界解释的一种根源。他认为,具有整体性伸展性质的神话史诗,不仅在为世界起源和众神诞生问题寻求答案,还为太阳、月亮、人、某种动物或植物以及有形物体的起源提供一种“解释”的探求。在《査姆》中,神仙之王涅侬倮佐颇领导众神仙创建世界:仙王儒黄炸当地;撒赛萨若埃把花开成日月;派涅侬撒萨歇撒上星辰;龙王罗阿玛去太空种树储藏谷子、苞谷、养子、洋芋、药材、甘蔗蜜甜、果木麻棉、奇花异草等种子;造人之神的女儿涅滨矮造下大海、河川、湖泊、清泉、绿水和深潭;水王罗塔纪姑娘主管水里和地上的万物,并洗干净了星星、月亮和太阳,从此天地不混沌,昼夜辨得清,四季分得明。显然,这种创世之神的身体化育宇宙、天地和万物的起源神话,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彝族先民在抽象思维与诗性言语中对天、地、人和万物生命的述源以及对时空观念的独特感知。
有学者研究表明,充满怪诞幻想色彩的远古神话是原始社会的史影,中国历史学在古史神话的记述编纂上较早地出现了历史化的倾向,只是古代先贤并未将神话历史化的思想历程表达清楚。茅盾先生早在20世纪初就借鉴西方神话学的理论方法来探讨中国神话和历史之间关系,其著述《中国神话研究ABC》中就指出:“《史记》直把蚩尤认为黄帝时的诸侯,完全把这一段神话历史化了。"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一书中也有类同的观点:"中国的史家把神话的和史前的事实也算做完全的历史。”而且在黑格尔看来,神话阶段的历史既是时间空间化,又是空间时间化。和神话历史化紧密联系的历史神话化也是一个阐述神话与历史辩证关系的重要概念。简要来说,神话叙事中的人物、事件和现象,经过人为的强制阐释和异化表述进入历史书写当中而成为历史,就是神话历史化;历史的神话化就是历史上的人物经过神化而有神性,其事迹经过夸张而变得非凡。学者一般认为:“所谓历史神话化是指原始神话时代结束以后,奴隶制社会的人们在神秘宗教观念的支配下,对于始祖和其他为家族(民族)事业发展有特殊贡献人物的神化而形成神话故事的过程。而在由历史演化为神话的过程中,神话的创作者都让自己的祖先与往昔诸神攀亲,并按各自祖先的世系来编排诸神的地位和辈份。”也有学者运用神话原型理论来反观祖先崇拜,得出如此结论:“先民通过对先祖历史的神话化,定期举行祭祖仪式,求得与祖先的同在,从而使其生存获得再生的神圣性和实在性”。关于历史神话化的这番见解正好在对《查姆》的叙事学诠释中得到了互文性的印证:彝族史诗中神话意象符号组合叙事的方式多是“宇宙起源——人类的起源及灾难神话(人类文明的进化史)——自然界万物(动植物)的来源及各自的属性的原因——人类创造物的起源——人类文化节庆婚丧习俗的起源”,这种起源叙事对应于彝族传统文化的祖先崇拜—家支文化—父子连名的由根到枝的树形文化发展观念和社会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