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欣赏|英布草心:蛮山之上

 二维码
原创 英布草心 民族文学 2024-03-11 16:24

英布草心,汉名熊理博,彝族,1981年生于四川大凉山。中国作协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有长篇小说《玛庵梦》《虚野》《阿了》《第三世界》、诗集《爱的音律》等,散见于《芳草》《民族文学》《四川文学》等文学刊物。《玛庵梦》荣获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第五届“五个一工程”奖,《虚野》获 第六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





上 寨



草木不语,暗沉如心。乌勒坐在土坝上打理篾片,一根竹竿分成四片,再分成八片,像变魔术。如果他不是我父亲,我会崇拜他。

“支耳,你过来帮一下忙。”他理好一堆篾片,看了我一眼喊道。

我翻个白眼,“我在忙。”

“你忙啥?”他转头看了看我,继续理篾片。

我想了想,小声说:“学习。”

“学习啥?”

“理篾片。”

“光坐在那里看有啥用,只要是手艺活儿,只有实际操作几回才能学到点儿皮毛。”

“好吧,你希望我做啥?”

“把理出来的篾片拖到水沟里泡好。”

“不会被水冲走?”

“不知道拿块石头压住啊!”

“也是。”

我打心底看不上这个牛高马大、手艺不错的男人。我不想听他的话,但他是我父亲,万一晚上不给我饭吃就不好了。我弯腰抱起理好的篾片沙拉沙拉地往左方两块地所在的上寨河走去。

篾片散落一路。乌勒看到,本该批评我两句,但没有。也许,他知道我心里委屈吧!

走到河边,我在细小的河里找到一块长条形的石块,把篾片的一头压在河边堆满沙子的河床上,一头放进静静流淌的河水里。怕回去乌勒又叫我做事,就找了块干净的地儿发呆。

这座叫蛮山的山,道路险峻,山上挤满古老的树木与茂密的竹林,其间生活着大量熊猫、花豹、野獐、野鹿等珍稀动物,还生长着野生天麻、虫草、七叶一枝花等药材。它是一座山,但不只是一座山,还是一座山寨,按所处的地理位置分为上寨、中寨和下寨。

上寨分布在上寨河右岸,上方是苏家兄弟俩,老大叫卓卓,老幺叫尼赖,听说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母了,卓卓又当爹又当妈把尼赖拉扯大,后来还给尼赖娶了老婆。卓卓与尼赖既像兄弟又像父子。不管在什么场合,对于卓卓的话,尼赖都是唯命是从。

苏家下来就是王真人家。王真人是一个跛子,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他家大女儿嫁在威固山,二女儿嫁在尔堡子,三女儿嫁在黑来沟。他家两个儿子一个叫王波,一个叫王新,由于父亲是毕摩,子承父业,两个儿子都是毕摩。

王家下来就是我家。我没有聪明伶俐的脑袋,却有一张叽叽喳喳的嘴。

父亲乌勒身躯高大,眉毛粗浓,一张脸方方正正。他脑门上留着巴掌大的短发,据说灵魂就住在那里,走路时那缕短发在宽阔的脑门上晃来荡去,似乎里面真有什么东西。他一年四季穿一件打了无数三角形补丁的粗布上衣,脚上有时穿一双自己编的草鞋,有时就光着什么也不穿。他没有一天清闲,但我家还是穷得叮当响,每年到五六月,我们一家人就只能煮洋芋蛋和南瓜野菜充饥。当然,这并不影响他是上寨公认的手艺人,编箩编筐搓绳子没有一样不精通的。

我的母亲叫杨秀梅,她常年卧病在床。我的姐姐叫方方,三年前就嫁到王家坪了。

下方山坳里是杨家兄弟俩,一个叫拉且,一个叫拉莫,兄弟俩十分勤劳,但手脚不干净,看到别人家的一块柴、一堆草什么的就偷偷抱回家。所以,上寨的人看不起杨家兄弟俩,不是因为他们贫穷,而是品德不好。杨家兄弟俩往左的土埂下,住着鲁家母子俩,母亲姓王,叫王光美,儿子叫鲁班,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由于读过两年书,被推荐到城里读了两年卫生学校,回来后在瓦尔乡卫生院当医生。

坐着坐着,我想起母亲——那位常年卧病在床的女人。

她应该不会烧火煮饭了吧?我想。肯定不会的。她怕热、怕冷、怕风、怕雨、怕雪……什么天气都怕,仿佛来到世上就是一个错误。她骨瘦如柴,整个人就一双黑亮亮的眼珠在眼眶中游动。她身穿厚厚的长衣长裙,头裹一层又一层的头帕,但夏天一过就会再加上三层厚的羊毛披毡。她常年病恹恹的,不知道身体哪里出了毛病,总说这里痛那里痛,仿佛哪一天没有一处痛就不正常。

在上寨,只要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就一定请毕摩和苏尼做道场驱魔降妖。只要做道场,就会有祭品——牺牲。那些小猪、山羊、绵羊、大红公鸡等,都是神灵**的祭品。每当别人家做道场,毕摩和苏尼念过经,帮主人家把妖魔鬼怪撵出去了,这些猪肉、羊肉等就成了主人家打牙祭的食物。由于乌勒是上寨出了名的手艺人,被叫去给毕摩和苏尼打下手是常有的事,我跟着他去过卓卓家、拉莫家、阿西家,每次都能吃上香喷喷的肉食。

杨秀梅嫁给乌勒后没有一天是健康的。我有时提醒乌勒:也许做一次道场把妖魔鬼怪驱逐出去,母亲就能够下地干活儿了。乌勒摸了摸我光溜溜的头顶,憨憨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后来,我懂事了,知道家里太穷了,别说小猪、山羊,就是一瓶毕摩诵经时必须喝的白酒都买不起。

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想起乌勒的穷,我恨不得生在别人家里。那样我就可以与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该有肉吃的时候就有肉吃,该有新衣服穿的时候就有新衣服穿。一想这些我就委屈。

据杨秀梅讲,乌勒的父亲比乌勒还穷。如果用一句话形容,那就是“穷死”了。

他真的是穷死的,他叫弘尼,小时候好像是孤儿。我出生前他就穷死了,所以我没有见过他。当然,由于他的穷,我对母亲的话题产生了兴趣。一个人穷到什么程度才能够穷死呢?我想。

杨秀梅嫁到蛮山的时候,看不出有什么病。嫁来的第二个年关,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方方,就是我姐。她生了方方后,身体就一天天不好了,一天到晚全身总不舒服。上寨的人说,乌勒家有一个撵不走的鬼,一定附在杨秀梅身上了。接下来的几年里,乌勒和杨秀梅连续生了三个孩子,但只有我和方方活下来,其他两个不到一岁就夭折了。



我在河边想起这些事,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上寨河很小,一股股清亮的水贴着鹅卵石往下寨流,感觉就像人生,一直往一个方向走,不知道那个方向是哪里,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当河水越来越小,年关就越来越近了。

山里有一句俗语,年终了过年节,月终了过火把节。只要是过节,一般都有肉吃,不是杀猪就是宰羊。可是,不管过什么节,总会有一部分人家杀不了猪宰不了羊,只得眼巴巴等着有肉吃的人家施舍。

在上寨,我家就是这样。从两三岁开始,一到年节我就跟着乌勒帮别人家杀猪砍肉什么的。我们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可以吃到一顿鲜美的年节肉。到了年节,蛮山上下的人没有一家是吝啬的。他们欢迎我们前去帮忙,回家时还会送一块新鲜的肉给我们。方方没有出嫁之前,她和母亲两个就坐在家里等我和乌勒。我们把别人家送的年肉拿回来了,就开始生火煮饭,也等于是过年了。

那些日子,我没有什么不开心不快乐。现在,我九岁零一个月了,知道不好意思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想。

还在夏天的时候,骨瘦如柴的母亲养了一头小猪,本来到年关就可以长成架子猪。用一头架子猪过年,对于我们家来说,算是“历史翻开新的一页”。如果以后年年如此,我家也算是过上温饱的生活了。可是,还没有到中秋,一家债主就前来讨债了。那是很多年前积累下来的债,我家**值钱的也就那只七八十斤的小猪,父亲二话不说就拿一根草绳把小猪套住,唯唯诺诺地牵给债主。也许,债主家今年就用这只猪过年。债主牵走小猪的那天,我正好在家里玩,心里猛然刺痛一下:哎呀!今年又只能看别人家欢欢喜喜。

“你小子坐在这里发呆啊!”乌勒抱着一堆理好的篾片,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我身后,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吓了一跳,一下子站起来,“你是一只鬼啊,没有一点儿声音的。”

乌勒说:“我不是一只鬼。”

“那你吓我一跳是什么意思?”我准备借题发挥,追问乌勒为什么都到年关了,还找不到哪怕一只小小的过年猪。

乌勒知道我的心思、我的委屈,苦笑一下,模棱两可地说:“听说方方家今年提前过年,一会儿晚上可能背猪肉过来了。”

“她家为什么提前过年?”我问。

乌勒一边把竹片抱来浸在上寨河里,一边转过身对我说:“她嫁过去已经三年多了,或许应该有孩子了。”

“为什么有孩子了就提前过年?”我有点儿不依不饶。

“她家公公不是今年过世吗,按照习俗,谁家在这一年死了人,那就应该提前过年。”

“原来这样。”我有气无力地应着。

我知道乌勒给我说这些不过是希望我开心。这年节马上就要到了。

他拉着我的小手回家。天空还是阴沉沉的,庄稼地两边的核桃树落光了叶片,枝干遒劲,张牙舞爪,似乎在用轻蔑的眼光扫视我们。

我们一路不说话,心里面有自己的想法,但都不向对方表露出来。

我们走到土坝口时,方方的丈夫王虎和兄弟王龙从我家破旧的草房里走出来。他们兄弟俩脸上挂着怒气,在土坝边遇到我们也不打招呼,径直往上面的王真人家去了。他们是同一个家族,不知道隔了多少代,总之沾点儿亲。

王真人是大毕摩,寨上寨下没有一家不尊重他的。王虎和王龙兄弟俩从我家出来往他们家走,也许只是走亲戚,没有其他原因。我这样想,乌勒也这样想。但是,我们想错了。他们往王真人家走,就是因为气我们不在家等着他们。

我们还没有走到院门口,杨秀梅就颤颤巍巍地走出来了。

她一边走一边抹眼泪,嘴上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但没有说清楚。她一脸病容,身上穿着长衣长裙,没有裹披毡。她平复了一下,说:“他们走了。”

“他们往王真人家去了。”乌勒牵着我的手站在杨秀梅前方,不知出了什么事,一脸不知所措,“王虎他们来拜年的吧,怎么就走了呢?你是不是得罪他们了?”

杨秀梅支吾半天,才说出原因:“他们来了,我心里非常高兴,就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到屋背后的柴垛抱柴生火,哪知道他们生气了,说我连声招呼都没有打就避开了。”

“那么大两个小伙子,怎么这样小气呢?”乌勒摸了摸脑门上的头发,有些气愤,“如果不想来拜年,大可不必来的。”

乌勒说这句话时,背对着土坝后面的小路,没想到王虎和王龙已经从王真人家走出来站在他后面了。

他们听到乌勒的话,二话不说就背着空荡荡的背篓回家去了。

他们走到土坝下的小路时,还留了这么一句话:“你们家两口子一个比一个不可理喻,这样的丈母娘老丈人我们伺候不了,你们等着女儿被休回来吧!”

乌勒一时慌了神,丢开我的手追到土坝下,没有追到王虎和王龙,就气急败坏地骂母亲:“你个死婆娘,现在好了,女儿要被王家休回来了……你刚才不哭鼻子抹眼泪,我也就不需要说后面那些话,没说那些话就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

我站在土坝中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想,我长大了就好了,就没有人敢欺负方方姐和父母了。王家兄弟俩毫无顾忌地变脸色,放狠话,不就是因为我家没有一个撑得起场面的人吗?我这样想时,杨秀梅哭得更厉害了。

她瘦弱的身子缩成一团坐在门槛上哭。乌勒大声地骂:“你哭哭哭,就知道哭,什么事都做不了,招呼女婿的事都做不好,你活着有什么用?像你这样的人,活着不比死了强。”

“吵吵吵!死吧,快死吧!过年猪都买不起,还不如死了算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站在土坝中间咆哮。

这年年关注定难过。王家兄弟俩回去后,不分青红皂白先把方方打了一顿,还把她的衣服和被盖丢出去,叫她滚回娘家,以后再也别来王家了。

可怜的方方姐,不知道王家兄弟俩来蛮山拜年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就算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反抗、不吭声。后来,蛮山的彝族年到了,她就回来了。她是专门准备了燕麦炒面、冻肉、香肠、美酒等回来看望我们的。

她在家里待了三天,整个人极其温柔,对乌勒和杨秀梅没有一句怨言,对我更是视如掌中宝。她没有向家里人叫一句苦,道一声累。这三天,她为家里干了一些农活儿,又为病倒的杨秀梅洗衣做饭梳头。我看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知道她受欺负了,就说:“方方姐,如果王家人对你不好,就回家来吧!我们家穷是穷,但穷不死的。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她深吸一口气呼出来,眼睛湿湿的,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说:“如果你长大就好了……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方方回来这三天,艳阳高照,碧空万里,加上习习的山风,给人一种春天来了的感觉。

三天后,方方带着依恋与不舍回王家坪了。

她顺着土坝下的小路往下寨走,一步三回头的。那天,也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哭,仿佛再也见不到方方姐了。如果再也见不到方方姐了,那尘世间就少了一个疼惜我的人。我想,方方回婆家会不会出什么事?在之后的半个月里,我一直忐忑不安。后来没有听说方方姐出什么事,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也许王家人不会对她怎么样。我想。

离年关只差两天了,我以为这一年顺顺利利地过去了。结果这个黄昏从王家坪来了一位穿着黑色披毡的小伙子,黝黑的脸上全是汗水,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手上拄着一根刺棒来到我家。他一到家里就开门见山地说:“方方死了。”

“怎么死的?你怎么可以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乌勒不相信他带来的口信。

“吃药死的,我不是开玩笑,嫁到王家坪的方方真的死了!”

“她为什么吃药?”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吃药。”来人叫王四,四十五岁上下,一张脸椭圆形的。他与王虎家是隔了七八代的家族,算不上很近。他扯了一下披毡,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然后严肃地说:“她家两口子好像发生了口角。”

“只是发生口角就吃药?”

“也有可能发生了肢体冲突。”

“你前来就是为了报丧?”

“王家人请我到蛮山来,一方面是传达死讯,另一方面是过来问问方方的遗体要不要抬回蛮山。”

“王家人吃错药了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方方嫁给王家的儿子王虎,这一辈子活着是他家的人,死了也是他家的鬼。”乌勒的脸时红时白,气得像风口颤抖的灌木丛。他放下狠话,“如果我家女儿方方是在王家的逼迫下吃药的,我要让王家人血债血偿。”

“你不要太激动,乌勒舅舅!”王四看情况不对就站起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转过身,“不管出什么事,人已经死了,但活着的人还需要活着。你放心,真是王家的责任,王家会赔偿人命金的。”

说着王四就走到门外,掩着黄昏急匆匆回去了。

他回去了,我们一家人坐在屋子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不相信王四的话是真的,但又不得不相信。这个黄昏,差不多是一场噩梦,似真似幻。杨秀梅先是发愣,然后号啕大哭,再然后就昏过去了。乌勒慌乱一阵后,用手指掐住杨秀梅的人中,叫我快去喊人。

突如其来的噩耗把我吓坏了,平时叽叽喳喳的嘴皮子被谁缝住般,只记得脑瓜子里嗡嗡作响。不知道想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听到杨秀梅的哭声,听到乌勒的呵斥,还是晕晕乎乎的。我走出家门,走出院门,走到土坝上,举目四望,不知道该喊谁来。

这时,卓卓从土坝上方下来了。他手上拿着镰刀,肩膀上挂着麻绳,可能是想去庄稼地割草。

“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干啥啊,支耳?”他看了我一眼,远远地。

我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大舅,我家出事了!求求你来我家帮忙吧!”

卓卓听说我家出了事,把镰刀和麻绳往路边一丢,拉着我往我家走。

杨秀梅已经清醒了,被乌勒扶到床上正望着天花板发呆。卓卓向乌勒问清缘由后,知道这个事情严重,搞不好会再次闹出人命,故而叫我从上寨到下寨,把蛮山在家的人一一喊来。



人喊来了,在卓卓的组织下,一共六十多号人浩浩荡荡向王家坪出发。

从蛮山到王家坪,要经过许多陡峭的山路,加上正是寒冬,每个人都穿裹得严严实实的,所以人们的步履略显笨拙。

杨秀梅没有去王家坪,卓卓他们担心她去了又受刺激。方方姐的事已经让大家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了,如果杨秀梅在王家坪出什么事,那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了。

卓卓家的老婆叫果果,一年四季穿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裙,看起来就像乞丐,但心地善良是出了名的。她主动承担照顾杨秀梅的任务。她说,你们都去吧,人多就主意多。

乌勒藏了一把匕首在身上,另外拿了一把斧头藏在披毡里。

也许会有一场生死大战,我也藏了一把镰刀在衣服里。如果蛮山的人和王家坪的人调解不成发生冲突的话,就算不砍死一两个人,至少也能够自卫。

那注定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我们举着六十多支火把,就像一条火龙,在蛮山蜿蜒而下。我跟在拉莫拉且兄弟俩后面,开始的时候还能跟上队伍,刚到一半就越来越走不动了。他们兄弟俩看我走不动,先是牵着我的手走,然后背着我走。山路是多么崎岖,一会儿爬坡一会儿下坎,一会儿过河一会儿翻悬崖的,他们兄弟俩轮流背我,我内心的感动与温暖无法用语言形容。

“要不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走一段吧!”我伏在拉莫坚实的脊背上说。

拉莫把我往上颠了一下,说:“没事儿,你睡一觉吧!晚上肯定没得睡的。”

拉莫拉且兄弟俩其实是好人,爱贪小便宜是大部分人的本性,所以也不应该“上纲上线”到品德败坏,我想。想着想着,我伏在拉莫的脊背上睡着了。待我醒来,已经走到王家坪了。王家坪像蛮山一样,听起来是个坝子,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坝子。房子散落在易罗山下,村庄东一块西一块的,三三两两,没有我想象得那样集中。村庄东面有五户人家,院门外的庄稼地上正烧着三五堆大火,人影在火堆边走来走去。不用谁提醒,一看就知道那是王虎家。

“还是找个人前去通报一下。”卓卓叫蛮山的人停下脚步。

乌勒一脸铁青,高大的身躯挺立在队伍里,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威仪。他看了一眼卓卓,“没事,我们直接走到房子里去。这是我女儿方方的家,不需要报什么信。”

“还是找一个人先去报信好。拉且,要不你去报一下信吧!”卓卓害怕这样进入村庄会发生冲突,所以坚持自己的意见。

拉且领了任务,举着火把“嚓嚓嚓”往前方村庄去了。

过了半袋烟工夫,王家坪的人举着火把往这边村口来了。

他们来了五个人,领头的是王虎家隔了三代的伯父。他叫王三儿,六十多岁,穿一身黑色的衣裳,外加一件黑色的披毡。他头上裹着硕大的黑帕,嘴上咬着一根骨质烟杆,火星在烟斗里闪烁不已。他是王家坪王氏家族的掌权人。他身后跟着四位年轻人,每一位手上都提了一瓶白酒。王三儿看了看卓卓、乌勒,还有伏在拉莫身上的我。

他沉默,表情看起来很悲伤,唉声叹气一阵后说:“蛮山来的库家的人啊,天降祸端,劝也劝不了,拉也拉不住,落在美丽贤惠的方方身上,王家坪的人没有一个不惋惜不心疼的。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不要因为误会而犯下严重的错误。如果真是那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会牵扯到很多无辜的人。我们来迎接蛮山来的库家,带了五斤白酒,一方面你们路途遥远、半夜三更来到王家坪辛苦了;另一方面代表王家向库家道歉,之前两口子发生过口角,但事情不是大家想的那么严重。”

“事情严重不严重,我们要检查遗体才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千百年来祖先留下的规矩,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剥夺谁的生命都应该用自己的生命来偿还。”乌勒咬牙切齿,脸上的肌肉扭曲,一双大眼喷射出火焰。我一直把乌勒当作老好人,谁家需要他帮忙都屁颠屁颠地跑去,从来没有想过他也有暴怒的时候。

“你就是乌勒吧,这个你放心,作为娘家人,你们有这个权利。当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身正不怕影子歪。”王三儿语重心长地说。

卓卓站出来说:“王三儿是远近闻名的长者,我相信他说的话。乌勒,你就少说两句,这里的一切都听我的。”

卓卓的威信在蛮山是很大的,他一说话,乌勒就不再多说了。他看了一眼王三儿后面的四个小伙子,说:“酒拿来了,就快点儿开给蛮山的人喝吧!天地间的恩怨没有什么是一顿美酒解决不了的。”

剑拔弩张的氛围稍稍缓和了些,蛮山的人喝了酒坐在庄稼地里休息了一阵,然后在王三儿的带领下往王虎家进发。

走到王虎家大院子的时候,天色已微微发亮了。我看到木门右侧有一张木床,上面睡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不是别人,正是方方姐。

她躺在幽暗的角落,孤零零的。

我从拉莫的脊背上挣扎着滑落下来,一下子跑过去伏在没有一丝温暖的方方姐身上。“姐啊,你回来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就躺在这里了呢?我不要你死去,你快点儿活过来!支耳需要你,乌勒和杨秀梅也需要你,姐!如果你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那就把我也带走吧,离开一穷二白的家,到阴间陪你去吧!”

我抱着方方姐的遗体痛哭时,乌勒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声干号两下,拿出藏在披毡里的斧头冲进屋子。他一边高举铁森森的斧头一边大喊:“蛮山上寨库乌勒就是我!今晚我库乌勒为女儿报仇,要与王虎同归于尽!不相干的人请让开!”

那一刻,屋子里坐着的王家坪的人一个个跑了出去,模样极其狼狈。卓卓等人看势头不对,也冲进屋子。我害怕王家的人伤到父亲,手握镰刀跟在后面。屋子不大,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炭火中间烧着洋芋、苦荞粑粑,还有几块猪肉。我们冲进去,王家坪的人就全跑出屋子了。乌勒举着斧头满屋子寻找,但王虎和王龙兄弟俩早就不见了影子。

看不到仇人,乌勒就挥起手上的斧头砍烂了火塘上方的衣柜和碗柜,砸烂了放在屋子一角的粮柜。他把王虎家的衣服和粮食丢进火塘里,一时间整个屋子火星乱窜、烟气腾腾的。

我看到父亲疯狂的举动,也跟着把一双男人的鞋一劈两半,然后丢进火塘里。

除了父亲乌勒和我,蛮山来的人都安安静静的。他们看了一阵,把我们拉住了。卓卓一只手逮住乌勒的手臂,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说:“王家人全跑了,发泄也发泄了,快坐下来,我们还是商量商量怎样把事情解决好。”

乌勒累了,我也累了。卓卓的规劝有一种强大的魔力,一下子让我们父子俩的怒气平息下来了。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王虎家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们蛮山来的人。

由于走了一夜的山路,我们一个个饿了。卓卓劝说好乌勒和我,就开始组织蛮山的人烧火煮饭。猪圈里有一头五六十斤重的小猪,蛮山的人二话不说就把猪拉出来杀了。年关前的最后一天,我们在王家坪吃拳头大的坨坨肉,吃撮箕大的苦荞粑。我们一边吃一边与王三儿等人周旋。他是王虎家的调解人,卓卓是我家的调解人。他们两个你来我往,站在各自的立场争论不休。

那天,我吃肉都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我守在方方姐的遗体边,一直流眼泪。如果不是有那么一天,我还真不知道眼睛里会有那么多眼泪。一滴滴眼泪从脏污的脸上掉下来,一直流啊流的,从早上流到晚上,后来纠纷解决好了,但还是流啊流的。听蛮山的人说,那天我哭傻了,整个人与木头、石块没有什么两样。

第二天凌晨三点,双方才调解好,这一天正是大年三十。

如果是山外的人家,肯定一家人围在一起团团圆圆地吃饭、喝酒、聊天什么的。我想起这晚,内心深处的苦楚就一波又一波地涌动。新年的太阳还没有爬出王家坪的山垭口,方方姐就被放在简易的架子上,抬到不远处一块草坪上火葬了。后来过了很多年,我依旧常常想起那一堆总是依依不舍的火堆。

遗体烧完了,我们也回蛮山了。

这时,新年的**缕阳光出来,它黄澄澄的,娇嫩嫩的,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它铺照在田野上、山坡上、收割过了的庄稼地上,那么婉柔,仿佛是方方姐的笑容。

这一场人命纠纷调解下来的结果是王家赔了一万块钱的人命金给库家,外加招待蛮山人一百斤白酒和一头黄牛。

蛮山同去的人没有一个不高兴的,因为王家自知理亏,卓卓代表库家提出合理的要求后,几乎没遇到什么困难。我跟在乌勒的身后,他高大的身躯一下子萎顿下来。拿到方方姐的人命金,还完欠下的债务没有问题了。可是,他没有女儿了,我想知道他也高兴吗。在新年充满希望的阳光下!


中 寨



上寨下来就是中寨。

中寨与上寨一样,也有一条河,叫中寨河,其实是同一条河。

不一样的是上寨的人住在河右边,而中寨的人不只住在河右边,一部分人还住在左边。中寨在蛮山的住户最多,住在中寨河右边的有十户,住在中寨河左边的有九户。住在中寨河右边的十户分别是刘阿拉家三个儿子、吉达以家三兄弟、单身汉阿真和阿拉,还有蔡经典两父子。住在中寨河左边的九户分别是贾山虎家三兄弟、古迪家兄弟俩、李查儿家、布沙惹家、龙少华家和单身汉安博家。中寨横躺在中寨河两岸,村庄呈长方形分布,远远看去有点儿像蛮山的两只翅膀。

那些年,寨子里有红白喜事的时候,我们才能打一下牙祭。而一年当中,最艰难最馋的莫过于六七月份。寨子里没有一家会在盛夏娶妻嫁女,最重要的,那些到一定年纪的老人也很少在这个季节去世。我们上寨中寨下寨的小孩子们一天到晚就盼着谁家能够出点儿什么事。

一天,我坐在土坝上玩,住中寨的刘阿拉家三个儿子中老大刘民的大儿子刘阿洛就跑上来说乌勒喝醉酒淹死在中寨河里了。

“你真看清楚了?”我问。

刘阿洛信誓旦旦,“我还拉了一下他的手,一动不动的,已经死了。你就等着吃牛肉吧!”

“如果刘民死了,你会吃牛肉吗?”

“当然会啊。”他摸了摸脑门上的头发,“我昨晚做梦还真看见他死了,但今早上醒来他还活着,在牛圈里放草料呢。”

“你真是没心没肺。”

刘阿洛比我大一岁,这年十岁了,但马大哈一个,说话口无遮拦。他可能想吃肉想疯了。我叫他带我去找乌勒。我们翻过几道土坎,在乱石间走了一阵,就到了中寨河边。我们沿着中寨河一直找,没有找到乌勒。我们累了,就回到土坝抓石子玩,乌勒就从土坝下方冒出来了。

他一身湿漉漉的,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上全是泥。他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像一棵被人砍得马上要倒了的树。他走到土坝口上,一抬眼就看到我和阿洛。

“两位小帅哥可不要打架啊!”他瞪着一双血红的大眼睛,一边盯着我们一边说。

他喝醉了,如果与他争辩,肯定引来喋喋不休。

我们点了点头,然后自己玩自己的。

乌勒一个人进到院子去了。我们坐在土坝上玩了一会儿,太阳就落在西边的蛮山顶上。中寨刘阿拉家大院子里一个人在喊,先前没有听清楚喊谁,后来听清楚了,在喊乌勒。

“你家喊乌勒做啥?难道有客人来了?”我问阿洛。

阿洛不知道,但希望来客人。他说:“肯定来客了的。走!我们去喊乌勒舅舅,应该是要杀猪宰羊款待客人了。”

我们两个小屁孩儿推开院门,在屋子一角找到喝醉酒的乌勒。

我们说刘阿拉家来客人了,叫他快点儿去帮忙杀猪宰羊。他撑开一双血红的眼睛,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两位小帅哥说的真的?我怎么没有听见?”我们二话不说拉着他的手来到院坝边上,没过一会儿又听到刘阿拉的喊声。

“看来你们两个小屁孩儿有肉吃了!”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我们的手往中寨走,虽一身酒气,但他大脑还是清醒的。我们顺着土坝下方的小路往下走了一块地的距离,然后顺着右边的垄沟走。一道道阡陌在收割过的庄稼地头有点儿像绣在衣服上的鸡肠图案。左拐右拐三五次后,来到一块小碉楼那么大的黑褐色的磐石下。刘阿拉家三个儿子就住在大磐石下方的山坳里,往前两步就可以看到三间淡灰色的茅草房。

站在房子下方小路上呼喊乌勒的就是刘阿拉。

他个子不高,头上裹一张发白的洗脸帕,一张脸圆圆的,颧骨上、额头上堆满了皱纹。他家三个儿子都成家了,但他还没有到六十岁。他上山砍柴、下地耕作没有一样比儿子们差。他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是说话口吃,说一句话翻来覆去表达好几次。他家有一个女儿,在省城读大学,叫刘阿玛。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但个子一直矮小,怎么看都像一个小女孩儿。她长得像刘阿拉,所以也是一张圆圆的脸,看起来不算太丑,但与漂亮肯定沾不上边。她聪明活泼,善良懂礼貌,蛮山上下不管认识不认识的,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的。

“阿、阿、阿玛回来了!”刘阿拉向一路下来的我们挥了挥手,无比高兴。

我们没有搞清楚“阿玛回来了”的具体含义,但知道在省城读大学的一个女子能够回到家里肯定是令人高兴的事。所以,我们加快步伐来到刘阿拉面前。

刘阿拉再一次说:“阿、阿、阿玛回来了!天、天、天啊,我捡到了一个女儿啊!”

乌勒醉眼惺忪,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下眼睛,“那你有两个女儿了!这个事情确实应该高兴,要好好庆祝一下。”

“我、我、我没有两个女儿,只、只、只有一个女儿。她、她、她就是阿玛。”

“她差点儿回不来了?”

刘阿拉竖起大拇指,点点头,“对、对、对,我差点儿见、见、见不到她了。”

“原来这样啊!”

据刘阿拉说省城发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大事,很多大学生回不了家。他一家人一直担心阿玛也回不了家。现在,他高兴,乌勒也高兴,我和阿洛更高兴。因为按刘阿拉的意思,既然白白捡回女儿,至少应该杀一头牛。他家虽然住着茅草房,但有很多牛羊,杀一两只来庆祝一下是没有问题的。我们走进刘阿拉家的院子,看到一身大学生打扮的阿玛。她留着齐耳的短发,上身穿一件白色的衬衣,下身穿一条蓝色的裤子。她一看到我们就高兴地走上前问我们最近身体好不好,农活儿多不多。她蹲下来,先捧住了我的小脸,问:“应该读小学一年级了吧?”

我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们家没有钱。”

“不读书一辈子就只有受穷了。”她看了看乌勒说。

乌勒的脸红彤彤的,苦笑一下,“我们已经习惯了受穷,如果哪一天不受穷了,可能反而不习惯了。”

刘阿拉和刘阿玛父女俩笑起来,乌勒为贫穷找的借口很逗人。

天色正一点点变暗,我和阿洛担起邀请蛮山的人前来一起庆贺的任务。我们两个从上寨开始,挨家挨户地喊,不管大人小孩儿全喊来了。那些年不像这些年,一座寨子里哪家有什么好事或坏事,不是一家人的事,而是全寨的事。就像方方姐死的时候,蛮山没有一家是不派人跟着我家去的。包括王真人家,虽然他家与王家坪的王虎王龙家是亲戚,但毕竟远亲不如近邻,还是跟着我家去扎场子。



蛮山的人全来到中寨刘阿拉家,屋里屋外全坐满了人。

刘阿拉一边说刘阿玛怎样九死一生回到家里的事,一边在牛圈里拉出他家最肥壮的大牯牛。他反复说,阿、阿、阿玛回来了!天、天、天啊,我捡回了一个女儿啊!今、今、今晚大家吃好喝好,就、就、就当是过年!

乌勒是出了名的手艺人,虽然醉眼昏花的,但还是只要一说帮忙,就一下子清醒了。首先,他找到一把砍刀、一把尖刀和两把斧头。他把这些刀具提到中寨河边磨了三袋烟工夫,把每一把刀具都磨得闪闪发光。等蛮山的人大部分到了,他就指挥杀牛了。黑色的大牯牛被年轻力壮的蛮山人按倒在地上,乌勒用尖刀割开了牛脖子上的大动脉。之后就是剥牛皮,那可是个手艺活儿,不是有力气就能干的。蛮山的年轻人不会剥牛皮,乌勒就亲自动手,把袖管挽到臂弯处,整个人骑在牛身上,挥汗如雨地剥牛皮。

牛皮剥出来了,会砍牛肉的年轻人就多了,乌勒便主动负责了最不好处理的牛头和牛脚部位。

他在院坝角落里烧了一堆火,把牛头和牛脚先放在火里烧,烧一阵,然后挑出来刮刷烧成灰烬的牛毛。反复烧了刮刮了烧,牛头上和牛脚上的毛就烧干净了。他看到我和阿洛站在身后,就说,你们两个各扎一支火把来,我们一起到中寨河边去清洗。

我们二话不说跑到屋背后用竹枝扎了两支火把,点燃了一支,跟在乌勒身后来到中寨河边。

由于是夏天,我们走去的一路虫鸣花香,一阵阵凉爽的风吹在身上,就像一首快乐的山歌,让步伐走得更加轻快明朗。我们沿着田地垄,从庄稼地边上绕着往前走,没一会儿就到河边。

“两位小帅哥,知道吗,牛头和牛脚煮熟了**吃,比牛身上的其他肉还好吃。”乌勒一边用一把尖刀刮洗牛头和牛脚,一边咽着口水讲述怎样做出来的牛头和牛脚更好吃。

由于他的讲述,加上烧煳了的牛皮散发出的阵阵肉香,我和阿洛站在河边一直咽口水,一直催他快点儿洗,拿回去早点儿煮出来。

乌勒早已醒酒,用慈爱的大眼睛瞧了瞧我们,“还是洗干净点儿好,不然吃到灰和牛毛就不好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性格,方方姐死后虽然时不时烂醉,但帮别人做事向来一丝不苟,害怕做得不够好。这一点,我打心里佩服他。蛮山的人习惯了使唤乌勒,对他的优点很少表扬,但心里依赖他。不管谁家有红白喜事,**个想到的就是乌勒。我和阿洛举着火把站在河边,耐心等待他刮洗牛头和牛脚,一只不知道名字的鸟从不远处的核桃树上飞下,直接撞在我手中没有点燃的火把上。

我吓了一大跳,整个人掉进河里。

“鬼来了!鬼来了!阿爹!”我手上的火把落在岸边。我一边在河水里扑腾一边乱叫,似乎真看到什么鬼怪。

乌勒聚精会神地洗刮牛头,没有看到飞走的野鸟,以为真有什么鬼。他停下手中的活儿,先把我拉到岸边,然后把手伸进裤腰带,拿出几根弯弯曲曲的毛,借阿洛手上的火把点燃后,在我头顶和四周绕了绕,诅咒说:“离我家支耳远远的,不管什么鬼怪,只要敢袭击支耳,那我就用尖刀捅死它,用火星烫死它。”

一阵诅咒后,我安定多了。

我一身湿漉漉的,但并不冷。这样的夏天,身上的衣服随时都被汗水打湿,这样泡一下水更令人舒服。虽然没有感冒,但从这个晚上开始,我一直病恹恹的,似乎丢了灵魂,人越来越瘦弱。当然,那是后话。

牛肉煮熟可以吃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

我全身懒洋洋的,似乎很困,很想睡觉,但一直坚持。我几个月没有吃过肉了,很想狠狠地吃一顿肉,这样的机会就在眼前,不能因为困乏就睡去。肉煮熟,乌勒又当主角了。他把一头牛的肉全捞出来放在一张巨大的篾席上,然后用一根块块柴把肉整平,在一块块牛肉坨坨上面撒了盐巴、辣椒、花椒和木姜子,翻拌均匀了,就用十多个大木盆装起来。他把牛肉分好后,年轻人就把一盆盆牛肉端来分开放在院子的每个角落。人们七八个或八九个坐一堆,拿木勺子围坐在牛肉周围享用美食。

由于乌勒一直分肉块,添加苞谷饭,还要舀牛肉汤,我就先吃了。与我一起吃牛肉的是吉达以家三兄弟、阿洛、卓卓家兄弟俩、布沙惹家、龙少华家。他们吃得很快,我手中的牛肉块还没有吃到一半,他们已经把一木盆牛肉吃见底了。我转身看一眼乌勒,他心领神会,马上端一大盆新的牛肉放在中间,把我们中间的空木盆拿走了。

这个晚上,牛肉吃完一盆乌勒又端来一盆,我吃两大坨牛肉后,小肚子再也装不下更多了。我真恨不得有两个肚子、三个肚子、四个肚子什么的。或者,我这样想,如果一个人吃牛肉可以吃来堆放在旁边的话,那就好了。不管你吃了多少,不会把小小的肚皮胀满,只会在自己的身边留下一大堆牛肉。当然,我只是瞎想,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

吉达以家三兄弟中最小的叫吉南当,从小身体强壮,特别能吃,是蛮山上下出了名的吃饭王。他吃连渣豆腐拌苞谷饭可以吃两木盆,吃腊肉可以吃四五斤重的那种六大块。年前,蛮山下去的瓦尔乡上,有一户姓张的汉族人家请他帮忙背柴火,他背了一背两百六十斤的柴回去,到吃晚饭的时候,张家煮了一小甑子大米饭,给他舀了一大碗,但一大碗饭于他来说垫底都不够。他吃完甑子里所有的米饭,感觉还没有饱,干脆跑到厨房里把张家前天剩下的米饭也吃了。从此以后,张家就不敢请他做事了。张家说,吉南当力气虽大,但饭量惊人,根本请不起这样的人。

人们一个个饱了,但吉南当还没有吃饱。他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五官分明,一张嘴向外扩开,两只鼻孔朝天,一看就知道是吃货。他很少吃饭,除了用木勺时不时喝几口汤之外,一直啃着牛肉。

他吃完两盆牛肉,但还是不够,就自己动手到乌勒那里再端来一盆。他不慌不忙,就坐在那里吃啊吃的,一块块牛肉在宽大的嘴巴里嚼得吧唧吧唧,声音响亮。吃完的人,坐在一起喝转转酒,你一口我一口的,一只沾满口水的木碗递过来递过去。我、阿洛和下寨的毛虎儿在一起聊天。我们三个吃饱了牛肉,一张肚皮圆溜溜的,像饱满的黄豆。

“上天应该把一些事安排在春夏季节的。”阿洛想了想,说,“比如结婚啊,生子啊,老人去世啊,不应该全发生在秋冬季节。”

毛虎儿比我小一岁,穿着一件蓝色的短袖,整个人憨头憨脑的。他用左手捏住鼻子擤了一把鼻涕,“你说得太对了!我们蛮山那么多人,如果按一年四季一家人发生一件事,那每个月都可以发生很多事,也就是说我们每个月都可以打很多回牙祭。唉,这个老天真是不懂事。”

我一边听他们说一边看吉南当吃牛肉,“如果我们有吉南当舅舅那样的食量,也许一年吃一次就够了。”

阿洛沮丧地摇了摇头,“唉,可惜没有那么大的胃。”

“我长大了也许就有那么大的食量了。”毛虎儿转身望了吉南当一眼。

这样一个夜晚,其实适合月亮照在村庄上。如果月亮照在村庄上,整个蛮山就亮如白昼,一种美好的期待就会四处散开。如果有轻轻的山风吹过,那就讲一个鬼撵人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会让讲述者变成鬼王,听故事的人一声不吭,连呼吸也小心翼翼。可惜这个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讲故事的人。



没有讲故事的人,故事就自己发生了。

首先,父亲乌勒喝醉了酒,站起来准备去小便时踩了拉且的脚。拉且也喝了酒,以为乌勒是故意的,扭住乌勒的肩膀顺手给了他一拳。乌勒没有想到拉且会打他,愣愣地站了半晌,才举起拳头准备回击,但在座的人站起来把他拉住了。这时,已经有报晓的公鸡打鸣了。蛮山上下的人吃饱喝足后,那些拖儿带女的人家一户户回家了。然后,吉达以急匆匆跑来了。他把还在吃牛肉的吉南当拖起来,一巴掌扇掉了吉南当嘴上吃到一半的牛肉,大声呵斥:“你女人被拐了!”

“我女人刚刚不是在这里吃饭吗?”吉南当木愣愣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走!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吉达以是吉南当的大哥,他一直恨铁不成钢。可惜,吉南当除了能吃,连自己的女人也搞不定,结婚三年多了,一直没有让女人怀上孩子。

他的女人叫妮妮,阿尔山人,个子不高,模样普通,但嘴巴叫得凶,说个事可以说三天三夜。他们成亲以来,吉南当总是挨欺负,被她打得鼻青脸肿的。吉南当空有一身力气,却不能把自己的女人怎么样。

坐在刘阿拉家院子里喝酒聊天的还有一大半人,他们全站起来,跟着吉达以和吉南当来到中寨河左边的单身汉安博家。

安博三十五岁,从小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

他小时候在孤儿院,长大了就一个人住到中寨河左边。他有土地,长出最多的不是庄稼,而是野草。他浑天度日,一年四季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上山背柴。他在蛮山森林里背一百多斤柴卖到瓦尔乡后可以得两块钱。当时,两块钱可以买到两包面条,或者一斤多菜籽油。他卖了柴后最经常买的就是面条和菜籽油。他靠面条度过一年四季,但身体没有受影响。他个子不高,身体结实,像一块磨刀石。吉达以、吉南当、乌勒还有其他人站在破破烂烂的栅栏门外时,安博家破漏通风的草房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儿声音。

吉达以扯开嗓门喊:“安博,你快出来!快把我兄弟媳妇交出来。”

草房黑黢黢的,在夜色中像一只黑色的母猪睡在那里,乌勒站在吉达以背后,由于酒醉,高大的身板摇摇晃晃。他乐呵呵地说:“安博是一个不愿意娶妻的单身汉,不会拐骗吉南当的女人的。也许,你弄错了,吉达以老表。”

“我亲眼看见他们走到屋子里去的,怎么会弄错?”吉达以肯定地说。

吉达以个子瘦高,身体单薄,时常戴一顶草绿色的军帽,才四十岁出头,皱纹已经爬上额头和两鬓。他在蛮山最出名的手艺就是做犁具,寨上寨下百分之八十的犁具都是他帮忙做的。他转身看了一下周围站着的人,然后推了一把吉南当,“你这个吃货,就知道一盆盆吃牛肉。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快去把你的牛劲使出来,把这对狗男女抓出来给大伙儿瞧瞧。”

吉南当一身蛮力,根本不需要借助牛肉的力量。但是,一个人勇敢不勇敢不是靠力气的。他站在栅栏门边,有点儿犹豫,害怕没有抓到安博和妮妮就被安博打一顿。

“我想……我想……你也许是看花眼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怎么会看花眼?在河右边我就看到他们有点儿不对劲,就跟着他们到这里。”

“那你为什么不把他们当场抓住?”

“他们只是一起走路说话,我不知道他们会做龌龊之事,只能一直跟着。”

“也许他们发现了你,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别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叫你进去逮他们你快去就是,我们这么大一群人站在这里为你助阵,还害怕两个狗男女吗?快去!”

看到吉南当一副可怜样,我心中很不是滋味儿。

我站在一边说:“如果你怕安博打你,可以拿两块石头壮胆。”

“这个办法好。”吉南当勾下身子找到两块小小的石头,往院子走去。

他蹑手蹑脚,还没有走到草房的木门,只听吱嘎一声,安博拉开木门走出来了。

“你们这是干吗?吃多了牛肉睡不着吗?”安博推开站在门口的吉南当,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他看到那么多人站在自家的栅栏门前,有点儿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嬉皮笑脸地说:“我是一个单身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请大家吃喝的,再说今晚大家都吃饱了,所以还是各自回去睡觉吧。”

我大声解释:“安博舅舅,我们是来捉奸的。吉达以舅舅说你拐了妮妮到家里来了。”

“你这个支耳,没大没小的,捉什么奸,没看到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吗?吉达以吃多了没事干,专门给你们找一些事来做的。”

“我明明看见你们一起进屋关了门的,还嘻嘻哈哈个啥?”

“你这个老表肯定是看花眼了。”

就在大家争论不休的时候,妮妮从草房里大大方方走出来了。她手上拿着一把菜刀,略微瘦小的身子左摇右晃,“吉家兄弟俩,还有这里的蛮山人,你们听好了,我就是要嫁给安博做老婆。我是一个有梦想的女人,嫁给吉南当这个除了吃什么都不会的男人,可以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现在好了,我找到自己的爱情了。不管安博能不能娶我,我都会跟他在一起。”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们这是偷情。”吉达以大声地骂,“你是我家弟媳,有了丈夫的人,没羞没臊地谈什么爱情?!”

“我就是不要脸的女人!”妮妮个子矮小,但声音尖利无比,她岔开双腿怒气冲冲地说,“吉达以,你是大哥,我尊重你。但是,你问问你家兄弟,三年来什么时候要过我。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难道就这样守一辈子活寡?”

周围站着的卓卓家兄弟俩、布沙惹家、龙少华家和乌勒等忍不住笑起来。我不知道什么是“要”,但知道她是在数落吉南当。所以,我忍了一阵,也笑了起来。

“吉南当,你这个蠢货!妮妮说的是真的吗?”吉达以无地自容,走过去扭住吉南当。

吉南当高大强壮的身体被瘦弱单薄的吉达以推来推去,仿佛是一只纸老虎,手上的两块石头落下来。

卓卓还是那么善良,他笑了一阵后,问:“安博,你是怎么想的?”

安博面红耳赤地说:“我没有怎么想。”

“你想不想娶妮妮?”

“她是吉南当的女人。”

“既然知道她是有男人的,为什么还跟她在一起?”

“因为……因为……我是单身汉。”

安博吞吞吐吐说了一堆,感觉这样站着不是个事,就跑到下寨去了。

吉达以家兄弟俩和周围站着的人把妮妮带回河右边的家中,由于是吉南当无能,他们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无法更多地责骂妮妮。

之后的两三天,中寨十分热闹。全寨的人都希望吉家三兄弟好好收拾一下安博和妮妮。安博是一个单身汉,除了一座破漏的草房,一无所有。妮妮呢,她有自己的道理,吉家人在她面前说不起硬话。这件事调解了三天,本以为调解成功后会有一顿大的招待的,可最后什么也没有。

安博和妮妮走到一起的事倒了解清楚了,原来还在五月份的时候,中寨的人一起到金沙江那边去购买红苕苗,九个女的一个男的。九个女的当中一个就是妮妮;一个男的就是安博。他们晚上睡觉的时候,由于没有钱住旅店,就一个人带一张纸壳睡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半夜安博起来小便,妮妮也起来小便,刚好遇在一起就互相挑逗两句,哪知道两个都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3期)

责任编辑 徐海玉


图片


图片

点击封面,立即购买




制作:阿旺加措

审校:永 花

核发:石一宁

分享到: